媽閣是座城 -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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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媽閣,一座沒有圍牆的城
太多人認爲婚姻是一座圍城,外面的人想進去,裏面的人想出來。至少婚姻是有切實的文字規定的,進進出出總需要蓋章認可。但媽閣是開放的,不設限的,更是包容的,無論職業、出身、身份等等。去,它必然歡迎,但只要你去,便幾乎沒有離開的可能,原因大致在于面對貪欲,對金錢的貪戀,還有對刺激的貪戀沒有人可以自控。

 
媽閣是座城第一章

 

  她感覺太陽光哆嗦了一下。也許風眼就要過去了。
  誤點了五個小時的飛機假如不在台風的風眼過去之前降落,她的等待就會不可預估地延長。再等十一假期就等短了。就是說,讓那個人傾家蕩産的概率就小了。曉鷗的客戶們都被她在心裏稱爲“那幫人”,今天來的是個單打獨鬥的大客戶,所以就是“那個人”。她存心忽略客戶們的姓名;有名有姓的人容易讓她用意氣,動感情,而摻了意氣和感情,她不會有如今的成功,盡管她從不敢細想她到底算幹什麽的。假如要她填一張身份表格,職業這一欄就必然要填入“自由職業”。自由職業者是個遼闊的灰色地帶,藏龍臥虎,藏汙納垢。畫家、作家、音樂家、盲人推拿師、維修手機和電腦的、站街女、按摩女、報刊撰稿人,都算自由職業者,當然也包括梅曉鷗這類給賭場貴賓廳拉客戶做掮客的。曉鷗這一行在媽閣有個頭銜,叫“疊碼仔”。鑒于她在身份表的性別欄目中填寫的是“F”,那麽她知道一些賭客背地裏會稱她“疊碼囡”。比方“把自己還挺當個人,不就是個疊碼囡嗎?”一般出來這種不屑之詞,都是在她向他們討賭債的時候。

 
  終于聽到廣播員說從北京飛來的飛機要降落了。時間是下午五點半。風每分鍾都在提速。台風在和飛機賽跑。停了一會,另一個女廣播員開始呼叫幾個台灣乘客的名字,請他們立即到登機口,飛往台北的飛機馬上要起飛了。都是男人的名字。那幾個台灣男同胞在賭台上迷途忘返了。也或許他們輸光了錢,直接上了去索莫娃或阿拉斯加的遠洋漁船,用一年生命換一筆高薪,爲了還能回到媽閣來收複失去的籌碼。就像曉鷗的阿祖梅大榕一樣,在美國舊金山和老家東莞之間、在富庶和赤貧之間往返,最終壯烈自盡。原來海峽兩岸,往昔今夕,彼此彼此。女廣播員叫喊的音色都變了,像傍晚在野墳地裏喊魂。
  那個人從海關出口向她走來。她斜一眼手裏的接人告示,重溫了一下上面的黑體字:KevinDuan。曾經發生過把這個人和那個人的名字混淆的事,那是比較得罪人的,尤其是自以爲獨特的人。她向前迎了一步,微笑說段總辛苦了。段姓男人很矜持。他們在開始時都很矜持。所有的開始都很好,但都離他們落花流水不遠。梅小姐辛苦了,讓你久等啊。對著一張矜持的面孔,她怎麽也叫不出老劉告訴她的名字。水電部的副司長老劉在電話裏跟她說,就叫段總Kevin;老劉用山東侉音發出帶平仄、帶兒化音的洋名字,說段總樂意女人叫他“凱文兒”。從海關出口那道長長的圍欄走出來需要三分多鍾。沿著圍欄站滿各旅行團、各酒店接客的人,一張張甲方對乙方的公文臉。而段凱文在幾分鍾之後變了,曉鷗形容不了這種變化,但她感到他變成了一個和“那幫人”有區別的人,假如和他單獨在電梯裏相遇,她會希望和他搭讪幾句。段總個頭挺拔伸展,腹部弧度不大,鼻梁端正,臉上的中年浮腫不嚴重。接下去,在曉鷗的車裏,她發現他談話量適中,得體地親熱,還有種不讓她討厭的當家態度。漸漸地,他跟老劉介紹的凱文兒不是一個人了。

 
  老劉怎麽介紹他的呢?一年掙幾個億,北京三環內幾個樓盤已經入住、五環外幾個樓盤正開盤的大開發商,上過財富雜志和各種大報小報的成功人士,一年賭桌上玩個把億,那是段太太嬌縱他出來怡情消遣的。老劉是曉鷗十年前認識的客戶,自己把一點私房錢玩光之後就熱心帶朋友來媽閣玩。老劉熱心地看朋友下注,看朋友輸贏,手頭寬裕時就跟著朋友下幾注,輸了贏了一樣好脾氣,輸了的朋友事後諸葛亮,他就順水推舟送幾句懊悔,贏了的朋友發小費請喝魚翅羹他沾光卻也湊趣知恩。
  老劉還告訴曉鷗,段總玩一次不容易,哪來的時間嘛,因此玩就玩大的。多大?“拖五”。梅曉鷗遇到過“拖十”的,世面不是沒見過,但她還是攔了一把:別拖五了,拖三吧。飛蛾撒歡地撲火,曉鷗攔不了飛蛾,她只能攔火。她不攔自己也要焦一半。“拖三”是個黑玩法,台面上跟賭場明賭,台下跟曉鷗這類“疊碼仔”暗賭。若拖五,台面下輸贏就是台面上五倍,萬一段凱文贏了,等于在台面下贏了五個梅曉鷗。曉鷗聽老劉在北京用手機和段總通電話,存心讓曉鷗聽兩人商討。老劉連哄帶勸地說:“段總啊,人家梅小姐不同意拖五,人家一個小姐,怕輸不起;您看您能不能退一步,咱跟她玩拖三?”在媽閣的梅小姐聽見北京的討論往來幾個回合,最後段凱文遺憾地退了一步:那就拖三。老劉告訴她,段總顧念你小姐,怕你緊張。

  “梅小姐的名字不錯啊。”段總在車後座的黑暗裏說。
  “謝謝段總!”
  她答話的腔調把阿專驚著了,飛快瞟她一眼。阿專給曉鷗當了五年司機兼保镖、助手,聽他女老板拿捏嗓音是有數的幾次。女老板的名字過去給客戶們誇過,她下來自己說,什麽好什麽美?海鷗是最髒最賤的東西,吃垃圾,吃爛的臭的剩的,還不如耗子,耗子會偷新鮮東西吃。梅曉鷗從來不避諱一個事實:自己跟鷗鳥一樣,是下三濫喂肥的。
  “聽說梅小姐是北京人。”段凱文說。

 
  “現在有點南方腔了是吧?在媽閣住了十年了。聽說段總是清華畢業的?”車裏很暗,但曉鷗把笑容擱在話音裏。
  “我上大學那時候,比現在好考。”
  這又是段凱文不同尋常之處。講話講七分,不講滿,調子比一般人低半度,低得你舒服,再低就會假。偏偏這麽個人要“拖五”,前天好一場勸說,出于憐香惜玉之心才答應退兩步。
  台風就在車窗外,脹鼓鼓地擠著寶馬740的玻璃窗。老劉晚上一定不會來了,不然飛機會被刮翻。這一夜她要和段凱文共度,在台面下和他單獨厮殺,沒有老劉在場,她突然覺得拘束,就像男女頭次相面,媒人突然缺席。

 

  到達金沙酒店之後,一切如常;出示護照,開房間,放行李,這期間梅曉鷗左右伺候。櫃台裏的人認識曉鷗,打招呼說梅小姐晚上好,忙著呢?她注意到打招呼的人對段凱文的打量,他們似乎也像她一樣,覺得這位“總”比其他“總”順眼,是一位有料的“總”,十年寒窗從山東鄉下進入清華,從清華進入“宏凱建築集團”他那一層樓大的辦公室,所有經曆似乎都充實在他笨鳥先飛的穩健做派中。段總跟著一個年輕員工上樓去擱行李,回過頭對曉鷗囑咐一句:“別跑遠了,我馬上下來。”
  不知怎麽,這句話也讓曉鷗聽得順心。
  討她喜歡的另外一點是段凱文不急于去賭場。他從客房下來先邀請梅小姐喝一杯。曉鷗半玩笑地說,一般情況下飲就不能賭,賭就不能飲,一夜只能造一種孽。段總說聽她的。但他的微笑告訴她,他才不會聽她的。他有個好看的笑容,絲毫不帶有錢的中年男人那種少廉寡恥。這人是哄女人的好手,不然就是女人的好獵物。
  來到VIP廳的時候,三張台子都給占了。一張台子邊放了一個客房送餐的手推車,玻璃台面上擱著一海碗面,一大盤青菜。段總在離入口不遠的地方站下來,觀望著每張桌上的人等。當他看見從海碗斜上方伸出一顆禿腦袋,張開口就往嘴裏稀裏嘩啦地拖面條,他對曉鷗笑了一下。這正是曉鷗想對他笑一下的時候,而段凱文恰好成了她的同感者:這厮怎麽如此沒有相?嘴就擱在碗沿上,面條直接從碗裏往喉嚨裏抽,泡渾了的湯水成了一口塘,從中往外打撈一捆爛繩子也會比這圖景好看。

 
  默契有了,曉鷗就不再有那種跟陌生男子單獨相面的拘束。她把預備齊的五十萬籌碼交給段總。
  段總向左扭頭,避開吃大碗面的禿頭,向一號桌走去。段總坐下之後看了一會電子顯示屏上的“路數”,四根藍色“閑”路從上方貫通下來,曉鷗料到段總會打“閑”,他卻把十萬籌碼推上了“莊”。
 一口氣還沒喘出來,段凱文贏了,十幾億的身家又添了四十萬的財富;台面上賭場賠他十萬,台面下曉鷗賠他三份十萬。難怪他敢拖三,知天命的。梅曉鷗想到自己祖先梅大榕贏錢引起鄉鄰們敬神般的心情:人家那是命;什麽比命厲害?梅曉鷗沒招他沒惹他已經欠了他三十萬。
  他把贏來的錢一把推上去,二十萬。當然不止這些,台面下還拖著曉鷗的六十萬。真是爽,又贏了。段總連闖兩關凱旋。他側過臉對她笑笑,不好意思似的。台下面曉鷗欠他九十萬了。他再一次一推,四十萬籌碼堆成一個小堡壘。他鄰座的人看好戲地看著那個小堡壘,又看看堡壘對面的女荷倌。女荷倌的面孔平板得如同紙牌,眼睛平視前方,鄰座們都不敢押注,由段總一人“闖三關”。所謂新客上台闖三關,無非就是把頭兩把贏來的籌碼和老本一塊押,闖過三關意味開張大吉,贏不贏勢頭是大好了。但段總在即將闖第三關的最後一秒鍾變卦了,突然伸出兩手蓋在籌碼上,遲疑一會,把曉鷗剛才交給他的所有籌碼都往前一推:八十萬。那麽台子下跟曉鷗暗賭的就是二百四十萬。曉鷗聽見自己耳朵眼深處呼呼地響,腦漿的激流在撞擊腦殼。十年做女疊碼仔,什麽貨色都見過,像眼前的男人這樣殺人不眨眼地酷,她沒有見過。或許他是真富翁。不像百分之九十的富翁那樣,你永遠別想搞清他有多少是貸款,多少是集資,多少是明天進來的錢昨天已經花出去了。貴賓廳內冷得奢侈,曉鷗額上和鼻尖卻沁出汗來。段的八十萬贏了的話,曉鷗在台面下就得賠給他兩輛寶馬740。她不是因爲即將輸錢不安,是因爲此人幹得太漂亮了,像是早就算好路數,來給她和賭場下套的。

 
  比黑桃五更沒表情的女荷倌翻出一個八點。好牌,想好過她必須是九點。段凱文盯著那個八點至少盯了十秒鍾。曉鷗慢慢轉過身,但剛轉過身就忘了自己轉身要去幹什麽,于是她又轉過來,發現台子兩邊的人都一動不動,跟她轉身前毫無變化,還是那個方塊八仰面朝天躺著,其他的牌仍然背著脊梁。沒有人出聲,那個拖拉面條的禿頂改爲拖拉蔬菜。粵菜可惡之處是從來不把蔬菜切斷,所以讓禿頂的壞吃相汙染視覺也汙染聽覺。而這呼啦呼啦的油水加口水的聲音絲毫不打擾段凱文。
  女荷倌的蠟黃臉偏倚一下。她的不耐煩表示得很微妙。
  這也不打擾段總。曉鷗看著段總的側面,一根通天鼻梁插在兩邊被地心引力拉得微微下墜的臉蛋之間,相當不錯了,十幾億掙下來,無數小三兒穿梭過來,只在這面相上留下這一絲兒腐敗模樣。
  段凱文右手一擡,掌心朝上,荷倌等了近一分鍾,現在欣然翻開她面前的第二張牌。一張黑桃J。荷倌那方面好運到頭了:八點。段總這一方要用最高點數九點贏下這一局。他以出人意料的痛快手勢翻開第一張牌:紅桃Q。

 
  什麽兆頭?
  不知爲什麽。他扭頭看著曉鷗。曉鷗不知自己是否正確演出了他無聲的詞彙:來,坐在我身邊。曉鷗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見他捏起牌的一角,一點點往外撚翻,像是把它見不得人的面目一分一毫地揭露。旁邊圍了八九個看客,此刻都在起哄:“四邊!四邊!”至少是九點。段總押的是“閑”,真是“四邊”都出來的話,曉鷗那幾千萬家産就要出現二百四十萬的虧空。而此刻她忘了自己跟賭場是一條戰壕,必須與段凱文你死我活;他的一敗塗地提供她和賭場(包括眼前的女荷倌)衣食住行。她心裏卻有種焦渴;快翻出“四邊”來吧,快贏吧!
  段凱文的手短粗有力,仍在一點點揭示那薄薄的紙牌包藏的秘密。翻了牌的這一側,又把牌調過頭,翻那一側,因爲從這一側看,像是“四邊”了,紙牌在他的手下備受蹂躏,從通體光潤到筋斷骨折。漸漸地,紙牌暗藏的嘴臉全部顯露了,周圍一圈人大聲喝彩,緊接著出來幾個追悔的事後諸葛亮:“我就知道是四邊!”“剛才想跟著押一注,一念之差沒押!”“媽的!”
  四川話,東北話,河南話?誰都聽得懂誰。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爲了一個共同的發財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躺在台子上的是蒼老的梅花九,布滿皺紋,鞠躬盡瘁。段凱文收回兩只手,在褲腿上抹了抹。這回他沒轉過頭來向曉鷗微笑,表示不好意思,因爲硬從她手裏奪得了一筆巨款。剛才那一注她在台面下給他拖進去二百四十萬,全沒了,加上前面輸的兩注,一共三百三十萬。怪不得他臉都不敢轉,是不好意思表達他的不好意思。才半小時不到他就劫走她三百三十萬,而她又有幾個三百三十萬來讓人劫?她對他所有的好感頓時沒了,搶走她三百三十萬的人只能是凶殘的敵人。本來就是敵人,一旦玩起“拖”來,她就從中介成了他的對手。她爲剛才那個叛賣自己、胡亂多情的梅曉鷗發臊。

 
  十年的疊碼囡營生陶冶出她的風度,你不理我我理你:“段總好手氣!你先玩著,我去打個電話,看航空公司是不是取消了劉副司長那班飛機。”
  他向她做了個微小的手勢,請她自便。
  她當然不是去打聽航班,她打開手機撥通了老貓、阿樂,說她有一份貨,自己吃不下來,願意分給他倆各三分之一。貨就是段凱文。在媽閣賭界,找同行分吃貨就是分擔風險。
  老貓是精怪,馬上斷定這貨已經贏了,贏了的貨曉鷗分給他們就是眼下的虧空。曉鷗馬上說這貨前面的輸贏歸她自己,分吃從她和老貓、阿樂簽了合同開始,公平了吧?十多分鍾後,西服革履的老貓和阿樂到達金沙大堂,盟國代表簽訂瓜分世界的條約似的。老貓拿出規範合同,三人速速簽名。老貓和阿樂都是這行裏的油子,知道頭三把大贏的客戶只要屁股穩,坐得住,後來十有八九會大輸。所以他們各認下三分之一的貨跟曉鷗分吃。好,現在台面下是三個戰段凱文一人。
  等她回到廳裏,段凱文輸了一注。她的虧空小了一百來萬。段擡起頭,看見她回來了,由衷的盼望就在他的眼睛裏。
  “你一走我就輸!”
  “輸得不多吧?”其實她掃一眼剩在桌上的籌碼,心算結果就出來了。一百一十萬從剛才飛速築高的籌碼城堡裏出去了。
  “不多,一百來萬。不准走了啊!”他拉了拉她的手。

  他把她也當成那無數蠢女人中的一個。她在他身邊坐下來,擡起頭,看見女荷倌一晃發了福、國字形的大臉蛋,棱角渾圓,如同一張被人玩太久的紙牌,直角磨去,在方形和圓形間模棱兩可。胖荷倌比剛才的瘦荷倌有看頭,臉上帶情緒,段凱文輸一把,她那冰凍一層的漠然便碎裂一次,露出竊喜。
現在段凱文有了兩個玩伴,剛才吃面條的禿頭和一個面色土灰的男子挪到這張台來了,各踞一方,圍攻胖荷倌。這兩人是段的勝利招來的,他們認爲段殺出一條光明坦途,他們可以順著走一程。段推上五十萬的注,此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推出十萬碼子,都跟段押在莊上。
  曉鷗突然發現胖荷倌的兩撇眉毛濃厚得不近人情,眼睛像蓬亂的草檐下點著的燈,再亮都昏暗。這眉毛可不好,比男人還男人,非克死你不可。胖荷倌手一動,一道綠彩,原來她戴了個成色不差的翠镯。一對如此的眉毛和一只這般的翠镯,看起來像在擡杠。媽閣有不少葡萄牙人的混血兒,這位荷倌混得比較亂。戴镯的手將牌發到段凱文面前。段又朝她做了個“你先請”的動作。胖荷倌大大方方翻開牌,一個是紅桃五,一個是梅花十,兩張牌相加,九爲最大,過九爲零,因此這兩張牌加起來,只有紅桃五算點數,僅爲胖荷官積了五分。非常平庸的手氣。
  段凱文右手拇指和食指數鈔那樣撚動:一個角撚出來,半張牌再撚出來,接下去他把牌輕輕一擲:黑桃三,第二張方塊九。他得分是兩點。
  曉鷗心想:剛才那幾手牌,輸贏都漂亮,這時怎麽了?
  莊家、閑家各要一張牌。吃面條的一肚子面條全冷了,土灰臉的膝蓋上下顛顫。曉鷗喝了一口水。似乎是她喝水提醒了段,他側臉看她一眼,看出她渾身有點軟,勸慰地笑笑。他把手伸向荷倌:翻牌吧。荷倌翻出個梅花二,加上前兩張牌的點數,她現在是七點,贏的機會不小。
  段凱文把脊背朝天的牌摩挲著。右手拇指摳起牌的一角,撚出一個紅桃,順著撚下去,三個紅桃出來了。觀戰的人開始進入角色,吆喝著讓他“吹!吹!?”假如牌面是八點,他必須把那多余的一個點“吹”下去,不然點數過剩,就爆了。一上賭台,人人都是蒙古症兒童,幼稚可愛,牌上那命定的點數在他們出世前都寫好了,是能吹得掉的嗎?

 
  而這個清華畢業的成功企業家真鼓起微微下墜的腮幫吹起氣來,他那樣認真而愚蠢,估計最傾心他的女人都羞于相認。梅曉鷗把目光轉開,他愚得她也跟著害臊。
  這時門口響起一個大嗓門:“段總來了嗎?”
  老劉到了。台風沒把飛機刮翻,老劉拎著好幹部下基層的黑皮包從門口進來。
  “哎喲段總,怎麽樣?”
段凱文此刻因爲吹牌半斜著身,一側腮幫幾乎貼在台子邊沿,這是一個派頭不凡的中年男人很醜的姿態。他的目光越過曉鷗的肩膀,看了老劉一眼。誰讓段總看這麽一眼,就明白自己被看得糞土不如。那一眼可以殺你;天下竟有如此不知趣不識相不合時宜的東西,你還不去死?
  曉鷗明白,最虔誠的賭徒迷信一切細節,一切征候,什麽東西、什麽人、在什麽時候出現,都不是偶然,都暗暗循著一個巨大主宰的支配。老劉就是這巨大主宰送來的喪門星,比胖荷倌還于他不利。所以他放棄一般把摳哧半晌的牌一抛。牌面上是紅桃八,多余一個點。剛才那麽吹,都沒吹掉。兩張有效的牌加在一起點數爲十,等于零。
  輸了。
  吃面條的和土灰臉站起,走開了。
  老劉這會曉得厲害了。他在心裏回放段凱文盯他的那一眼,刀一樣的目光。不對,光輻射一般的目光。從科員到科長再一級級爬到副司長地位的老劉幾十年在心裏編輯了一整套各種眼色的光譜大集,什麽眼色他都有詳細注釋。對這個腰纏萬貫的段總,老劉看得比上級還上級,因此他先溜到賭廳門外段總那具有超強殺傷力的目光所不能及的安全地帶,再研究那眼色的意味,越研究越害怕:他今晚真把段總惹了。段總那一瞥目光可以解讀爲:操,老天真有眼,怎麽沒把你的飛機刮到海裏?!

 
  梅曉鷗反正是讀懂段總眼色的。曉鷗能解讀賭徒的各種眼色。這時候最好什麽也不說,一動都別動,讓段總專注反省或認輸。段總沈默了兩分鍾,呼吸勻淨了,神色從容下來,對胖荷倌打了個“飛牌”手勢。這是從西方賭場舶來的詞語“Freehands”,被中國賭客吃掉了一個字母“r”之後,變成了現在的“Fee”,于是成了“飛”牌,即荷倌自己走牌,賭客不押注,只是旁觀牌的走勢。電子顯示屏上記錄下的“莊”、“閑”二家博弈勝負,便是段總此刻如何下注的參考。曉鷗看著段凱文計算三角幾何的高深面孔,心裏好笑:賭台裏裝著八副撲克,四百多張牌,數字能拼出無限的組合,怎麽能讓你計算出牌路?音符只有七個,自古至今,組合旋律的可能性就是無限的。再看看對號鎖、保險櫃,十個數碼又是多少種組合?
  必然是每個賭徒不去提的,甚至不去記憶的;他們向別人向自己常常聲張的是偶然吃到的甜頭。必然就是梅曉鷗的阿祖梅大榕,跳進海裏把光著的屁股和臉面一塊藏到魚腹裏。
  飛牌飛了十多個回合,段凱文朝胖荷倌打了個手勢:開始吧。在飛牌期間,賭桌邊上又添了幾個看客。眼神機靈得發賊,姿態中透著底層人的世故,習慣于不學無術又甘心奉獻最低等的功能使他們形成媽閣無産階級的風貌。曉鷗一看便知他們是老貓和阿樂的馬仔,被派來看“貨”的,以防段總出老千。他們的老板在分吃梅小姐的“貨”,一點差錯都不能出,小小的誤差都很昂貴,上百萬、上千萬都可能。萬一段總身上掖了個五十萬的碼,再會點戲法,把它混到台面的碼子上,他們在台面下就要認一倍的輸。
  這一注段總押得不大,二十萬,走著瞧。但他馬上贏了。他舒展脊梁,四下裏掃一眼,巡視勝仗後的戰場一樣。再押的兩把都是五十萬,都輸了。他扭過頭,看看曉鷗。十年經驗教給曉鷗,此刻出不出主意都是她的罪過。出主意一旦他輸了,他會賴你存心出馊主意,不出主意他罵你冷血,見死不救,做你的客戶圖你什麽?至少擊鼓助威給他當當啦啦隊吧?

 
  “你餓了吧?”這是段凱文扭頭看她之後說的。

  “我給您訂了兩家餐廳。就看段總想吃中餐還是西餐。”梅曉鷗說,“我請客,段總要給面子噢!”
  “吃西餐。不過我不給你面子讓你請客。”
  “段總不能壞規矩;我的客戶到媽閣來,接風洗塵都是我的事!”曉鷗說這些話時不完全是敷衍,下了賭台的段凱文又是個順眼順心的男人。
  “那我甯肯餓著。”段把臉轉向賭台,好像要回去接著輸。
  “那好吧!沒有像您段總這麽不領情的!”曉鷗讓步地笑笑。
  老貓和阿樂的馬仔們看看段又看看曉鷗。在他們眼裏曉鷗此刻是浪的。他們也沒辦法,曉鷗看上去比實際上要嫩很多,一笑兩條細眉下一對彎眼,不笑又是孤苦伶仃的淒豔,慢說她在行內做人堂正,就是她整天請男人們吃虧也情有可原。他們的老板做不過這位梅小姐,就因爲梅小姐美麗豪爽,又形單影只還不失體統地浪一浪。
  段凱文走到貴賓廳的小吧台,端起擰開蓋的蘇打水倒了半杯,深飲一口,向賭廳門口走去。台面上他欠賭廳三百二十萬,台面下他欠三個疊碼仔每人三百二十萬。除了段輸給她的三百二十萬,賭廳還要付給曉鷗百分之一的“碼傭”,這兩個小時共有三百多萬的“Rolling”(流水賬),百分之一就是三萬多。曉鷗盡管在心裏把賭徒們看得不值一文,她深知自己正因爲這些一文不值的人格買下別墅和寶馬。她一直夢想做個尋常女人,夜夜安眠,擁有芸芸衆生都擁有的早晨,見見十年不見的朝陽和晨露,靠收房租和吃利息開支油鹽柴米,假如不是因爲一個叫史奇瀾的賭徒。史奇瀾欠了她一千三百萬賭債,她必須留守在現在的行業位置上,借行內的勢力確保那一千三百萬的歸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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